只需吸入氙氣,或可在一周內沖頂珠峰,時間縮短90%,總費用約合人民幣124萬元。
何靜關注到這則消息是在今年初的一天。她是中國首位無氧登頂全球14座海拔8000米以上高峰的登山者。彼時,她冒著嚴寒完成了一天的訓練量,“感嘆了科技發展”,并順手將新聞轉發到了社交平臺。
5月下旬,一支4人組成的英國登山團隊在“氙氣療法”輔助下用4天18小時沖頂珠峰。
近日,這條新聞在登山圈內發酵,引發關注。有網友稱贊,科技降低了登頂珠峰的門檻,能讓更多普通人挑戰珠峰;也有網友提醒,氙氣屬于興奮劑,此舉有悖體育精神。
氙氣為什么能讓人可以快速登頂珠峰?有了“外掛”,人類還有沒有必要不斷地去突破極限,創造巔峰?對這些網友關心的問題,記者找到醫學、體育、哲學方面的專家,和他們聊了聊。
人均124萬元的氙氣“外掛”
5月17日,一支平均年齡約為45歲、由四名英國退役軍人組成的登山隊,從英國倫敦出發抵達尼泊爾加德滿都。隨后,他們乘坐直升飛機前往珠峰大本營。5月21日上午,這支登山隊沖頂成功,用時4天18小時。
5月23日,領隊嘉思·米勒(Garth·Miller)在社交平臺發布了登頂珠峰上圖片,表示已完成登頂并安全下撤。
他還解釋,在登山前使用氙氣輔助是登頂珠峰的重要環節,由一家探險公司支持,人均費用約合人民幣124萬元。吸入氙氣的隊員們都沒有發生高原反應。團隊嘗試打破一周內完成登頂珠峰的同時,也是在為退伍老兵們籌集百萬英鎊的善款。
何靜告訴記者,現在大部分從尼泊爾登頂珠峰的登山者會在珠峰登頂窗口期前的7至10周抵達尼泊爾,開始高海拔環境預適應訓練。在此過程中,登山者需在海拔3000-7000米之間反復上下多次,每次上升不超過500米/天,耗時長達6-8周。選擇南坡攀登珠峰也意味著要在尼泊爾當地住上一段時間,時間、資金成本巨大。等到4-5月的珠峰沖頂窗口期擇時沖刺。
此次引發爭議的氙氣是一種惰性氣體。目前氙氣主要用于制造車燈,亮度高,照射距離遠。
上海某大學退休教授長期從事氣體生物醫學研究的專家孫學軍介紹,氙氣在臨床上可用于麻醉,起保護器官的作用。氙氣會增加體內一種名叫缺氧誘導因子的轉錄因子,進而增加促紅細胞生成素(EPO)。醫學界普遍認為,EPO增加能使紅細胞數量的增加,令機體攜氧能力顯著增加,使人類在運動中獲得更多的氧氣供應,減少疲勞感,提高反應速度。
2014年,世界反興奮劑組織(WADA)將氙氣列入運動員禁用物質清單。然而,也有部分醫學界學者對氙氣被列入興奮劑名錄提出質疑。2019年,一項發表在醫學期刊《應用生理學雜志》的研究對12名跑步者進行測試,在幾周內預先進行氙氣吸入的跑步者血液中的促紅細胞生成素含量有所增加,但從他們的跑步速度、心率和運動中的呼吸情況來看,他們的體能或者運動表現并沒有任何改變。
“氙氣療法”是否值124萬元的“天價”呢?孫學軍表示,因為氙氣在地球上屬于稀有氣體(在大氣中所占含量僅為0.0000087%,相當于50立方米容積空氣內的氙氣含量僅為4毫升),提取較為困難,所以價格昂貴。不過,氙氣進入人體后不會發生化學變化,可對氙氣進行回收,再補氧純化重復利用,使得單次治療成本降低。
總體來看,氙氣能否提高運動表現仍有爭議,而且,“目前國內無論是商業化,還是學術上,氙氣的應用和研究并不廣泛”。
孫學軍指出,氙氣在人體內可能產生一些目前機制還未闡明的改變。氙氣或許會成為特殊環境生理學的下一個研究熱點,對于高原病的預防和治療可能帶來進展,造福需要長期在高海拔地區生活、工作的人群。
“外掛”光環背后,還是訓練
今年37歲的何靜在關中平原長大。2006年她第一次爬上了高山,從此愛上登山。2012年,她開始計劃攀登高峰,并接受系統訓練。
10多年來,何靜幾乎每日都堅持重復、枯燥的訓練:清晨5點跑步一小時;午休時負重17-20公斤連爬五六趟50層樓梯;周末則在超長越野跑中鍛煉耐力。她的飲食并無科技“加持”,只有樸素的碳水主食。她堅信日復一日的訓練,才讓她有了應對極端環境的體能和心境。
2017年,她首次嘗試無氧——不攜帶氧氣瓶,攀登8163米的馬納斯魯峰;2021年因天氣等原因沖頂珠峰經歷波折后,2022年,她4次上下大本營進行高海拔適應,創造“74天無氧登頂4座8000米高峰”的吉尼斯紀錄,其中包括珠峰。2023年,她又完成了5座8000米級山峰的無氧攀登。2024年,她登頂希夏邦馬峰,成為中國首位無氧登頂14座海拔8000米以上高峰的登山者。
有意思的是,很多人都說何靜擁有“高海拔基因”,所以才能夠克服高海拔環境。2023年前后,何靜特意做了基因檢測,報告顯示她的運動能力與普通人無異,且爆發力弱、軟組織易傷。何靜并不存在什么天賦異稟。
再看今年的這支登山隊,他們也并沒有因為氙氣,而繞開系統訓練和周密計劃。
何靜了解到,這支隊伍并非是純靠氙氣“速通”珠峰。首先,四人退伍前是英國特種兵,也就是說他們早就經過了嚴苛、系統的體能訓練,并且他們在抵達尼泊爾前,一直在進行有計劃的體能訓練和低氧帳篷預適應;第二,領隊嘉思·米勒有珠峰沖頂的經歷,其他隊員也有登山經驗;第三,為他們四人背后提供支持的是一家商業機構,而提供向導、夏爾巴人等登山服務的也是尼泊爾當地有經驗且有一定知名度的團隊。
何靜提醒,或許是這支登山隊身背慈善任務,才把這個足夠吸引眼球和話題的“科技與狠活”推到臺前,登山隊員在人后的努力和嚴謹的計劃也需要被看見。
實際上,登頂珠峰是否配備氙氣“外掛”的爭議,和攀登時是否要帶氧氣瓶的爭議有相似之處。在登山圈里,有登山者崇尚純粹,他們認為登山不能依靠氧氣瓶這類輔助工作。
在何靜看來,登山并非競技體育。登山,唯一要挑戰的只有自己。自己選擇“無氧”攀登14座海拔8000米以上高峰,一方面是為了填補我國在這方面的空白,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看看自己在無氧的情況下,可以爬得多高。也有登山者出于安全等方面考量選擇攜帶氧氣瓶登山。所謂氙氣“外掛”則不妨看作“讓更多人實現巔峰夢想的輔助罷了”。
有網友擔心,因為“外掛”更多人可以攀登珠峰了,普通人能否也去嘗試“氙氣”外掛呢?“氙氣也好,氧氣也罷,都是在缺氧環境中維系生命的保障,”何靜說,“若把它當成捷徑,認為無需系統訓練就能直達巔峰,可能會付出無法挽回的代價。”她解釋,這類輔助物在體內的作用強度可以看作是一條拋物線,到達峰值后就用可能急轉直下,氙氣的使用也未成熟,不建議普通人嘗試。
人類不能停止超越
何靜舉例,曾有研究人員預測,人類首個馬拉松“破二”,即成績跑進2小時的紀錄或許會誕生在2075年左右。
2019年10月12日,運動員基普喬格以1小時59分40秒的成績跑完了42.195公里的馬拉松,成為人類馬拉松“破2”首人,但他的成績終未能獲得國際田聯官方認證。事實上,這場創人類紀錄的挑戰更像是一次科學實驗,團隊為基普喬格配備了41名頂尖運動員組成的“破風”陣營來開道、特制跑鞋、安排了幾乎為直線的平緩道路以及標識速度的汽車“兔子”(記者注:馬拉松運動中的配速員)等“理想狀態”,以挑戰馬拉松“破二”的極限。
通過氙氣加持來攀登珠峰,與馬拉松“破二”挑戰似乎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它們都在拓展人類對于挑戰極限的想象力。
有網友指出,未成年人登頂高峰將獲得“運動健將”稱號,任由“氙氣外掛”攀登高峰可能會助長這種“作弊”行為。對此,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副院長、教授尹潔認為,大眾樸素的觀念認為,值得被嘉獎的是人類通過自身努力,在有限性中追求卓越的行為。“氙氣外掛”是否作弊,本質上討論的是“氙氣外掛”是否替代了登山者個人努力,以及是否有損于登山作為一種競技活動的公平性。
當攀登本身不涉及名次爭奪、商業利益或榮譽、機會等資源分配時,使用氙氣如同高端跑鞋之于馬拉松,可以看做是工具選擇。而我們人類嘗試突破極限,不是為了某一項特定指標數值的突破,而是在這個追求的過程中,人類在不斷突破極限的象征意義。
同樣在英國登山隊沖頂的那幾天,5月24日,何靜從珠峰北坡,也就是中國一側,成功登頂珠峰。這一次攀登,何靜是帶著氧氣瓶沖頂的,“比無氧登頂要簡單。攜帶了氧氣瓶,也讓我的狀態變得有底氣且自在。”無氧也好,有氧也好,對我來說,更多的是享受登山的過程,而攜帶了氧氣瓶,也讓我的狀態變得有底氣且自在。
“每個人登的是自己的山,而不是別人口中的那一座。”何靜說。